在我的记忆里,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时间段,久远到细节都蒙上了一层雾,却唯独那些温暖的瞬间,像被阳光晒过的旧照片,依旧清晰可辨。那应该是个燥热的夏天,马路上跑着的还是BK670型铰接式通道公共汽车,长长的车身像条灵活的铁龙,行驶起来会发出 “哐当哐当” 的声响,车身上印着红色的条纹,载着满车的人穿梭在马路上。每个公交车站旁都热闹非凡,报纸摊的铁丝架上挂满了《北京晚报》和各种刊物,摊主大爷戴着老花镜,一边扇着蒲扇一边吆喝;冷饮车的玻璃柜里摆着五颜六色的汽水,冰镇的玻璃瓶外壁凝着水珠;西瓜摊更是扎眼,绿油油的瓜皮上带着白霜,摊主用刀切开一角,鲜红的果肉嵌着黑亮的籽,“沙甜沙甜,不甜不要钱,先尝后买喽” 的叫卖声。那个年代家家日子都不算富裕,这样的小买卖成了贴补家用的常态,我家也曾在巷口路边摆过几天卖西瓜冷饮的小摊,如今想来,都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。
那时的娱乐远没有现在丰富,每家每户大多摆着一台黑白显像管电视,屏幕不大,外壳是笨重的木质或塑料质地。信号不好的时候,满屏都是 “雪花”,还伴随着 “滋滋” 的电流声,大人们总会伸出手在机身上拍打几下,神奇的是,画面往往就能恢复清晰。奶奶家就有这么一台电视,它成了全院人的 “公共娱乐中心”。每天晚饭过后,邻居们会搬着小板凳陆续聚拢过来,小小的屋里挤得满满当当,一起看《渴望》里刘慧芳的命运,热议《篱笆女人和狗》里的乡村故事,跟着《正大剧场》看那些光怪陆离的国外影片,还有后来红遍全国的 “小燕子”,总能让满屋子响起欢声笑语。可即便有电视相伴,也挡不住一个小孩子对 “电影” 的好奇与渴望 —— 那是比电视屏幕更大、更精彩的世界。
忘了是从哪听来,还是巷口公告栏的海报得知,离家不远的电影院要上映一部 “特别好看、特别感人” 的电影。我立刻缠着父母,可他们要么要加班,要么要忙活家务,实在抽不出时间。我只好把目光投向奶奶,从小到大,她都是最疼我的人,从不舍得让我失望。奶奶个子不高,身形瘦小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说话总是慢慢的,带着老北京特有的温和,对谁都一口一个 “您”,透着骨子里的客气与善良。只要我撒个娇,她准会笑着答应我的所有请求。
那天下午四五点钟,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意思,空气里依旧带着燥热。奶奶牵着我的手,我们慢悠悠地往电影院走去。路上,她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:“在学校听老师的话了吗?”“午饭吃得多不多?别总想着零食。”“天热多喝水,别中暑。” 这些话我都能猜到下一句是什么,却舍不得打断,一边点头一边一一回应,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。走着走着,遇到一个推着小推车的老奶奶,车上捂着厚厚的大棉被,掀开被子,里面是几个小纸箱子,分别装着不同口味的冰棍。“孩儿,要吃什么味儿的?” 摊主老奶奶笑着问,声音沙哑却亲切。“我要奶油红豆的!” 我眼睛一亮。只见她伸出一只布满皱纹、略显沧桑的手,从纸箱里拿出一根裹着油纸的冰棍递给我,“拿好了,别掉了。” 她看着我的时候,眼神像看着自家孙辈一样慈爱,“这孩子眼睛真亮,跟黑葡萄似的。” 我害羞地低下头,没敢回应,赶紧撕开油纸,把冰棍递到奶奶嘴边。奶奶咬了一小口,冰得轻轻皱了皱眉,笑着说:“我怕凉,不能多吃,你都吃了吧。”“好!” 我接过冰棍,蹦蹦跳跳地往前跑,嘴里的冰凉甜丝丝的,红豆的颗粒感在舌尖化开。身后传来奶奶的嘱咐:“慢点儿走,别边跑边吃,小心呛着!” 我一边答应着,一边指着路旁的景物胡乱猜测:“奶奶你看,这楼真高啊,是不是研究火箭的地方?”“这树的叶子像扇子,是不是叫扇子树?”“这花红红的,像小豆冰棍,是不是该叫冰棍花?” 奶奶总是笑着呼应我:“可能是吧,应该吧,你可真会想。” 那些无厘头的说法,在她那里都得到了温柔的接纳。
终于到了电影院,那是一个不大的观影厅,灯光暗下来的那一刻,我被前方硕大的屏幕震撼到了,比家里的电视大太多了,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展现在眼前。我们坐在靠中间的绝佳位置,椅子和现在的差不多,只是椅面是冰凉的木板,坐上去透着一股清爽。电影的名字叫做《妈妈再爱我一次》,随着剧情展开,我渐渐沉浸其中。或许是大屏幕的代入感太强,或许是剧情太过曲折动人,不知不觉间,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,哗哗地往下流。当看到林志强跪在雨中呼唤妈妈,当听到那首熟悉的儿歌《世上只有妈妈好》的时候,当看到母子相认、尘封在母亲秋霞的记忆被唤醒的那一刻,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出来。我偷偷往四周看了看,发现周围的观众脸上都挂着泪珠,有人悄悄抹眼泪,还有人借着邻座的手纸擤鼻涕,整个观影厅里弥漫着淡淡的抽泣声。可当我看向身边的奶奶时,她却显得很平静,只是眼神专注地看着屏幕,脸上没有太多表情。我心想,可能是奶奶经历的人生起落多了,这样的剧情打动不了她吧。
电影散场的时候,天已经完全黑了,路灯亮起昏黄的光,把我们祖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。走在回家的路上,我忍不住问奶奶:“奶奶,你为什么没哭啊?” 奶奶转过头,看着我还带着泪痕的脸,反而笑着反问:“有那么感人吗?你哭成那样,你才多大啊,能看懂吗?” 她语气轻松,仿佛真的觉得电影情节平平无奇。我噘着嘴说:“我当然看懂了,他妈妈好可怜,她儿子也好可怜。” 奶奶没再说话,只是握紧了我的手,脚步放慢了些。路边的虫鸣声,风带着一丝凉意,吹散了白天的燥热,也吹干了我脸上残留的泪痕。
后来很多年,我都以为奶奶真的没被电影打动。直到我长大成人,奶奶年纪大了,身体也渐渐不如从前。有一次我陪她整理旧物,从一个老木盒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,正是当年《妈妈再爱我一次》的场次。我笑着提起当年的事,说她那时候 “铁石心肠”,没被电影感动。奶奶沉默了一会儿,缓缓说:“怎么会没感动呢?” 她顿了顿,眼神飘向远方,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,“我是哭不出来啊,我不想在你面前哭,让别人看了多臊得慌。再说,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那么多顺利的,母子相守不容易,能看着你平平安安长大,我就知足了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奶奶当年的平静,不是冷漠,而是藏在心底的温柔。她见过太多生活的不易,早已把情绪藏得深沉,却在细节里给了我最极致的宠爱。就像那根她只咬了一小口的冰棍,像她对我所有无厘头猜测的温柔呼应,像她牵着我的手走过的那段夜色中的路。
如今,BK670型通道车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,报纸摊、冷饮车也渐渐少见,奶奶也已经离开了我。可每当想起那个夏天,想起那根甜丝丝的红豆冰棍,想起电影院里止不住的泪水,想起奶奶掌心的温度,心里依旧会涌起一股暖流。那些旧时光里的温暖与感动,就像《世上只有妈妈好》的旋律,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,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底色。